林海谐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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诛仙5第十六章-二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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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6-5-13 15:07:51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十六章 俗世佛堂
 晨钟,暮鼓,日复一日,仿佛永无止境。

  每一天,都仿佛与昨日一模一样,有人感觉枯燥,有人便觉得心安,幽幽岁月,或长或短,本在人的心间。

  一转眼,鬼厉已在天音寺待了多日,听着清晨钟声,傍晚沉鼓,从寺内不知名处每日准


时响起,默然度日。也不知怎么,才几日工夫,他却仿佛已经融入到这奇异的环境之中,每日里沉默寡言,只是怔怔出神。

  他此刻正值壮年,虽然受伤颇重,但一来身体年轻,二来本身修行高,再加上天音寺对他意外的大方,有什么好药俱不吝啬,都往他身上使用。以天音寺的地位名声,寺里的好药,自然放到天下也是一等一的,药效迅速发挥,他一身伤病,竟是好得极快了。

  不过数日,他已经能够下床勉强行走,只是走路时候,胸口依然剧痛,没有几步,便喘息不止。不过饶是如此,也已让前来看望他的法相等人非常欢喜,赞叹说往日从未见过恢复如此之快的人物,看来不出一月,便可完全康复了。

  鬼厉平日里与他们也是淡淡相处,偶尔交谈,双方也是对彼此之间这种对立的身份俱都避而不谈,似乎此刻在法相等天音寺僧侣眼中,鬼厉不过是他们好心救治的一个普通人而已,而不是他们甘冒天下之大不韪,从青云门手中硬生生抢夺下来的魔教妖人。而鬼厉也再也没有问起天音寺众人为什么要救他的问题。

  时日就这般悠悠而过,鬼厉的身子一天一天好了起来,这几日,他已经能够比较轻松地下地走路,有时晨钟暮鼓响起的时候,他便会拉把椅子打开窗户,坐在窗边,侧耳倾听。似乎这天音寺里的钟声鼓声,对他来说,竟是另有一番韵味。

  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里,天音寺中僧人只有法相与法善常来看望他,其他僧人都没有过来,更不用说普泓上人等普字辈神僧了。而因为养伤的缘故,鬼厉也从未出过这个房间,除了偶尔打开窗户向外眺望。展现在他眼前的,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庭院,红墙碧瓦,院中种植几株矮小树木而已。

  只是对鬼厉来说,这样一个普通朴实的小院子,竟是有几分久违的熟悉感觉,从他打开窗户的那一天起,虽然没有表露,但是在他心中,却已是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。

  朝听晨钟,晚听暮鼓,这般平静悠闲的岁月,不过短短时日,竟已让他割舍不下,沉醉不已了。

  有谁知道,在他心中,曾经最大的奢望,不过就是过着这样平静的日子吧……

  须弥山,天音寺,那广大恢宏的殿宇庙阁中,那一个陌生偏僻的角落小小庭院里,就这样住着,住着,住着……

  “吱呀”,木门一下子被推开了,法相走了进来,向屋内扫了一眼,随即落到躺在床上的鬼厉身上。鬼厉闭着眼睛,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。

  法相微微一笑,转身合上门扉,向鬼厉道:“今日觉得怎样,胸口还疼痛么?”

  鬼厉身子动了动,缓缓睁开眼睛,向法相看了一眼,淡淡道:“你每次来都要问这句话,也不觉得烦么?”

  法相微笑摇头,目光一转,却是走到另一侧墙下,那幅供奉着观音大士神像图前,从供桌上拿起三只细檀香,放在旁边一支细烛上点着了,然后插在了那个铜质香炉之中。

  轻烟袅袅升起,飘散到半空中,那幅观音大士像突然变得迷蒙起来,空气中也渐渐开始飘荡着谈谈的檀香味道。

  法相合十,向观音大士拜了三拜,这才转过身来,看了鬼厉半晌,忽然道:“你不过来拜一拜么?”

  鬼厉怔了一下,不由自主地向那幅画像望去,面前图像之中的观音大士面容慈悲,端庄美丽,一双慧眼细长轻眺,似乎正望向世界万物,而此时此刻,正似慈悲一般地望着自己。

  他心中一动,却随即冷笑道:“我拜她作甚,她若果然有灵,我往日里祈求上苍与诸天神佛那么多次,也不见他们发过慈悲!”

  法相看了他良久,鬼厉坦然而视,嘴角依然挂着冷笑,丝毫没有退悔的模样。半晌,法相长叹一声,转过身来,却是对着观音大士佛像低头拜去,口中轻轻念念有词,也不知说些什么。

  鬼厉在他身后看着他的模样,冷笑不止。

  法相行礼完毕,转身过来,面上慈悲之色渐渐消去,换上了平和微笑,道:“我看你今日气色不错,而且最近身体也大致恢复了,不如我们出去吧。”

  鬼厉闻言一怔,道:“出去,去哪里?”

  法相微笑道:“去你想去的地方,见你想见的人。”

  鬼厉眉头一皱,随即扬眉道:“怎么,难道是普泓上人他......”

  法相点头道:“正是,恩师听说你身体恢复,十分欢喜,让我今日过来看看,若你身体并不疲乏的话,可以相见。不知道你意下如何?”

鬼厉注目法相良久,忽而笑道:“好,好,好,我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,我自然是要见他的,莫说身体好了,便是当日重伤在身,只要他愿意,我爬也要爬去见他的。”

  法相合十道:“施主言重了,请随我来。”

  说罢,他头前领路,鬼厉也随即跟上,不过在即将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,他突然又回头


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那幅观音大士神像图,在袅袅轻烟里,观音大士慈眉善目,微微含笑,似乎也正凝视于他。

  鬼厉眉头一皱,哼了一声,却是立刻转身,再不回头,径直去了。只剩下细细檀香,在他身后空空荡荡的房间里,轻轻飘荡。

  走出院落,是一个长约两丈左右的通道,宽四尺,两侧都是红墙,有两人多高,顶上也铺的是绿色琉璃瓦片,通道尽头乃是一个圆形拱门,走近拱门时候,便隐隐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声响。

  那声音颇为奇怪,乍一听似乎乃是庙内僧人颂读经书的声音,但其中却还夹杂着其他怪声,有一些本是在鬼厉想象中不该出现在此处的,如村落妇人聚在一起聊天谈话,又或信众高声礼佛,更隐隐传来还有些孩童啼哭声音。

  这等等怪声,又怎么会出现在号称天下正道三大巨派之一的天音寺中呢?

  鬼厉心头惊疑不定,向法相看去,却只见法相面容不变,在头前带路,向着拱门走了出去。鬼厉皱了皱眉,定了定神,也随之走了出去。

  门外豁然开朗,但只见白玉为石,坪铺为场,石阶层叠,九为一组,连接而上至大雄宝殿,竟有九九八十一层之高。而玉石雕栏之间,只见殿宇雄峙,极其高大,殿前十三支巨大石柱冲天而起,高逾十丈,殿顶金壁辉煌,八道屋脊平分其上,雕作龙首形状,每一道屋脊飞檐龙首之前,赫然各雕刻着十只吉祥瑞兽,形态各异,栩栩如生。(注1)

  而殿下种种雕刻华丽精美,更是远远超过了世人想象,非等闲人可以制作。在大雄宝殿之后,两侧、前方,俱是一间连着一间的高耸殿堂,其间或是广场相接,或是小路蜿蜒相连,有的直接便是连在一起,层层叠叠,大为壮观。

  这建筑的雄伟华丽,也的确令人惊叹不止,但此时此刻,最令鬼厉惊愕的竟不是这些,而是这等佛教庄严圣地之上,此刻竟是有无数凡人穿梭不停,无数人手持香火,跪拜礼佛,台阶广场,殿里殿外,香火鼎盛的难以想象。

  偌大的一个天音寺,在天下正道中拥有崇高地位的天音寺,竟如同一个凡间普通寺庙一般,开放给无数世俗百姓烧香拜佛。

  鬼厉从来没有想到这个,刚才的那阵阵怪声他明白了,但是眼前的这一切,他却更是糊涂了。自小在青云山上长大,他早就习惯了所谓的仙家风范,仙山仙境,原是只有修道人才能拥有的。在青云山上,哪里曾见过一个普通百姓上山来烧香求愿过?

  他转头向法相看去,愕然问道:“这……”

  法相微微一笑,道:“今日正好乃是初一,所以人多了一些。虽然本寺香火旺盛,但平日也没有这许多人,只是每逢初一、十五,附近方圆数百里的百姓,都有过来拜佛的习俗了。”(注2)

  鬼厉摇了摇头,迟疑了一下,终究还是问道:“不是,我是觉得奇怪,你们怎么会让百姓们进来烧香拜佛?”

  法相对鬼厉会问这个问题似乎在意料之中,点了点头,做了个这边走的姿势,然后带着鬼厉向大雄宝殿后面走去,边走边道:“其实早先天音寺也和青云门等门阀一样,并不对俗世开放,只是我恩师普泓上人接任方丈之后,与另三位师叔一起参悟佛理,发大愿心,说道:佛乃众生之佛,非吾一人之佛也。于是便决定开山门接纳百姓。”

  说到这里,法相停住脚步,回身指向那通向大雄宝殿的无数台阶之路,道:“你看到那条长长石阶了没有?”

  鬼厉点了点头,道:“怎么?”

  法相合十道:“那是当年一位师叔看到山路陡峭,百姓虽有心礼佛却有许多身体虚弱者,行动不便,竟不得上山还愿,遂用大神通,以一人之力,费十年之功,在原本险峻的山路上硬生生开辟出了这一条佛海坦途,做了此等功德无量的善事。”

  鬼厉不由得肃然起敬,面色也端重了起来,道:“竟有这样了不起的前辈,请问他的名号?”

  法相看了他一眼,意外沉默了片刻之后,低声道:“那位师叔名号普智,已经过世十数年了。”

  鬼厉的身子猛地僵硬,像是“普智”这二字如晴天惊雷,生生打在了他的脑海之中,直将他震得心神俱裂。

  法相看了看鬼厉变幻不定,忽而悲伤,忽而愤恨的脸色,长叹一声,低声道:“罢了,我们走吧,方丈还在等着我们呢。”

鬼厉木然地跟随着法相走了过去,只是他原本轻松的步伐,此刻已经变得沉重无比。走了数丈之后,他突然又面色复杂地回头,只见远远的地方,无数人穿行在那条石阶之上,老人、男子、妇人、孩子,一个个脸色虔诚从石阶上走过,口中念颂着佛号,仿佛他们走了这条路,便是离佛祖更近了一些。

  鬼厉脸上表情复杂难明,一双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,半晌之后,终究还是缓缓转头,向


前走去。正在前方等候的法相合十念佛,却也并不多说什么。

  两人一起去了,只把这无数信众与那条沉默的佛路,留在了身后,留在了人间。

  此处原是人间,已非仙家佛境了。

  走过了大雄宝殿,后面仍然有长长一串殿宇庙堂,天音寺毕竟乃是名门大派,气派非普通寺庙能相提并论。法相一路带着鬼厉向后走去,却没有在其中任何殿宇楼阁停留,向后山走去。

  鬼厉一路跟在法相身后,一言不发,心事重重,对周围那些华丽精美的建筑,竟是都视而不见了。

  到了最后,法相带着他竟然走出了天音寺后门,走上了一条向须弥山顶的小山路,鬼厉才皱了皱眉,道:“怎么,普泓上人他不在寺里么?”

  法相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,虽然本寺对世俗开放,乃功德无量之举,但出家人毕竟需要清净,恩师与几位师叔俱是爱净之人,向来便住在山顶小寺之内,我们一般也称呼为‘小天音寺’。”说罢,他微微一笑,露出两片洁白牙齿。

  鬼厉默然点头,也没有再说什么,跟随着法相向须弥山顶走去。

  须弥山虽然比不上青云门通天峰那般高耸入云,但也决然不低。刚才他们出来的天音寺已是在半山之中,但他们此番向上行去,足足走了半个时辰,这才看到了小天音寺的牌匾。

  从外面看来,小天音寺果然称得上一个小字,进出不过三进的院子,与半山之上那座恢宏的天音寺相差甚远,但此处却距离俗世遥远。但只见周围苍松修竹,密密成林,山风吹过,松动竹摇,说不出的清幽雅意,与山下的热闹相比,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。

  鬼厉大伤初愈,走了这许多路,额头已然微微见汗,当下住脚暂且休息,回头望去,只遥望见半山里天音寺中香火丝丝缕缕飘荡起来,便是这么老远,竟也看得清清楚楚,其间隐隐人声,说不出的虔诚庄严之意。

  鬼厉遥望半晌,怔怔出神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许久方转过身来,法相点了点头,带着他走进了小天音寺。

  这里比山下简单多了,他们二人穿过当中佛堂,向右拐了两个弯,走入后堂,便是三间清净禅室。法相走上前去,向着中间那间禅室门口,朗声道:“师父,张小凡施主已经过来了。”

  禅室中立刻响起了一个苍老却和蔼的声音,道:“请进来吧。”

  法相回头,向鬼厉做了个请的手势,鬼厉犹豫了一下,便向那间房子走了进去,只是看法相却住脚停在外面,似乎并没有一起进去的意思。

  走入禅室,鬼厉向四周看了一眼,只见这禅室中朴实无华,一切摆设与自己在山下养伤的那间禅室竟几乎一模一样。而当今天下正道巨擎,天音寺主持方丈普泓上人,正盘坐在禅床之上,手中持着一串念珠,面含微笑地望着他。

  “你来了。”普泓上人声音平和,微笑道。

  不知怎么,面对这位神僧,鬼厉原本有些动荡的心怀,竟很快就平服了下来,深深吸了口气,他点头道:“是。”

  普泓上人仔细打量着他,从上到下都细细看过,眼中闪烁着异样的慈悲与光芒,手中的念珠也轻轻转动,半晌道:“你应该是有话要问我吧?”

  鬼厉立刻点头,道:“不错,我很奇怪,天音寺为何要冒与青云门翻脸的危险救我,还有,你们为什么……”

  他话问得着急,说话声音极快,但只问到一半,却是不由自主停了下来,只见普泓上人伸出右手停在半空,却是阻挡了他继续说下去。

  鬼厉不解,有些迷惑地望着普泓上人,普泓上人低首颂了一句佛号,却是下了禅床,站了起来,对着鬼厉道:“在你问我之前,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吧。”

  鬼厉一怔,道:“见人,是谁?”

  普泓不答,只向外行去,口中缓缓道:“这个人想见你很久了,而且我知道,你也一定很想见他的。”

  鬼厉愕然,却下意识地跟了上去,不知怎么,他的手心出汗,心跳竟是突然加快,仿佛在前方,竟有令他恐惧的存在。

  法相一直安静地站在禅室之外,看见普泓上人这么快就带着鬼厉走了出来,他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,只向后退了一步,站在一旁。普泓上人向他看了一眼,点了点头,也不说话,就带着鬼厉向另一个方向走去,那是这个三进院子之中,最后的一个小院,靠着一堵山壁。

 注1:殿宇飞檐上雕刻瑞兽,乃是中国古代独有建筑规制,有极细致划分规则,在数目上从皇帝到官员到普通人家,俱有详细规定,不可逾越,否则就是不敬治罪,足可杀身灭族。屋顶有十只瑞兽的建筑,自古以来,全中国仅有一处,便是故宫太和殿上,天下独此一家。此处乃是虚构,诸位读者笑看就是。

  注2:初一十五烧香拜佛,在佛教流传广泛的中国颇为盛行,或称法事,或称佛会,从北


京的雍和宫到南方福建乡村的小庙,大多如此。从小看着外婆烧香长大,到现在依然如此,动笔写时,念及此处,不禁感叹。


第十七章 苦海难渡
 平实的小院和外面那进院落一样,简简单单靠着山壁的一间屋子,中间一条小路青砖铺成,通向房门,两旁都是草丛,只是看去似乎并没有人认真打理,许多地方已经生了野草。与外面禅室不同的是,这间屋子的房门上,还挂着一块颇为厚重的黑色布帘,而除了这个门户,屋子上似乎并没有其他窗户之类的出口。

  鬼厉望着这间平凡而普通的小屋,喉咙中一阵干渴,双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。他向


普泓上人望去,却只见普泓上人的脸上,竟也是十分复杂的神情,似惋惜,似痛苦,一言难尽,而他也一样地,正望着那间小小门户怔怔出神。

  一时间,竟无人说话,一片寂静,只有身旁野草丛中,不知名处,传来低低的虫鸣声,不知道在叫唤着什么。

  良久,普泓上人轻轻叹息一声,道:“我们进去吧。”

  鬼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,低声道:“好。”

  普泓上人缓缓走上前去,伸手拉开了布帘,吱呀一声,推开了房门。

  幽幽声响,来自门户上的转子,也不知道有多少时日没有人推开这扇门了,沉重而凄凉。

  一股寒气,陡然从屋内冲了出来,尽管鬼厉还站在门外,但被这股寒气一冲,以他这等修行,竟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这小小屋子当中,竟仿佛是天下至寒之地一般。

  鬼厉皱了皱眉,有些犹豫,便在这个时候,普泓上人的声音从布帘后头传了出来,道:“小施主,进来吧。”

  鬼厉深吸一口气,一甩头,伸手打开布帘,大踏步走了进去。

  布帘缓缓落下了,房门再一次发出“吱呀”的凄凉声音,轻轻合上。小小院子里,又一次恢复了平静,法相的身影从前方慢慢走了过来,望着那间平实无华的小屋,口中轻轻念佛,却是弯腰拜了一拜,脸上神情肃穆而庄重。

  布帘放下,木门合上,因为没有窗户,屋子里登时一片黑暗。

  刺骨的寒意,瞬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,似乎无数冰冷钢针,要刺入肌肤一样。鬼厉大病初愈,一时又打了几个冷战,不过他毕竟不是凡人,体内真法运行,便慢慢适应了过来。饶是如此,寒意虽无法入体,但那股刺骨冰冷,依然极不好受。

  这须弥山上的小屋,竟似比极北冰原苦寒之地更为寒冷。

  鬼厉心中惊愕,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,只听见自己身前普泓上人口中低低叹息一声,道:“师弟,我们来看你了,这个人,你想见很久了吧!”

 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异样的情怀,房间内的寒意突然竟是又冷了几分,几乎可以将人的血液都冻成冰了。然后,一缕微光,微微的银光,缓缓从普泓上人与鬼厉的前方,小屋尽头处,亮了起来。

  那光芒轻盈如雪,先是一缕绽放,随后在光线边缘处又慢慢亮起另一道银白微光,却又与之靠近,融为一体,接着一道一道的微光先后亮起,逐渐看出,是一个一尺见方左右的圆盘形状。

  那光芒柔和,纯白如雪,光线升不过一尺来高,尽头处竟似乎化作点点雪花,又似白色萤火,轻轻舞动,缓缓落下,几如梦幻。

  随后,那缕缕光线,缓缓融合,渐渐明亮,鬼厉与普泓上人只听见这屋中突起一声轻啸,清音悦耳,那白光大盛,瞬间散发光辉,照亮了整间屋子。

  那一个瞬间,普泓上人低首颂念佛号,而鬼厉,却在顷刻间,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冻住了,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,甚至于,他自己的心跳也似乎在瞬间停顿了下来。

  他只是如一根僵硬的冰柱般站在那里,呆呆地望着那光芒深处,脑海中再也没有一丝的其他想法,只回荡着两个字:普智!

  幽光如雪,灿烂流转,从一个纯白如玉的圆盘上散发出来,同时冒着森森寒意。而在那一尺见方的圆盘之上,赫然竟盘坐着一个人,正是改变了当年张小凡一生命运,让如今的鬼厉刻骨铭心的人——普智。

  远远看去,普智面容栩栩如生,虽然肌肤看去苍白,并无一丝一毫的生气,但仔细观察,竟没有任何干枯迹象。甚至于,他依然是当年那个张小凡记忆中慈悲祥和的老和尚,竟没有丝毫改变,只是在神色之间,多了一丝隐隐的痛苦之色。

  但普智的身体不知怎么,竟是比原来缩小了一倍之多,也正因为如此,他才能盘坐在那个纯白寒玉盘上,想来这屋子之中寒气袭人,却又并未看见有堆放冰块,多半是应在这件异宝上。而普智遗体能保持这么久,多半也是这异宝之功。

  只是,鬼厉脑海之中却再也想不了这么许多,那个端坐在玉盘之上慈悲祥和的僧人,却分明是深深镂刻在心底,十数年来,竟没有丝毫遗忘。

  是恨么?

  是恩么?

 他脑海中时而空空荡荡,时而如狂风暴雨,雷电轰鸣,千般痛楚万般恩怨,竟一时都泛上心间!

  那个慈和的僧人,是救了他命的人,是教他真法待他如子的人,可是也正是这个看似慈悲的僧人,毁了他的一生,让他日夜痛楚,如坠地府深渊……




  恩怨交缠,本以为只在心间,却不料今时今日,竟再见了他的容颜。

  鬼厉心神激荡之下,竟是有些站立不住,头晕目眩,身子向旁边倒去。便在此时,一只温和带着暖意的手从旁边伸来,扶住了他,同时熟悉的一股气息,佛门真法大梵般若,从那个手心传来,浑厚无比,将鬼厉心头冲盈激荡的血气缓缓平服下来。

  “阿弥佗佛,小施主,你不要太过激动,保重身体要紧。”普泓上人平和的声音,从旁边轻轻传来。

  鬼厉如从梦中惊醒,一咬牙,深深呼吸,放开了普泓的手,重新站直了身体,然而,他的眼神,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普智的脸庞。微光中,普智祥和的脸上,那丝痛苦神色,仿佛更是深邃了。

  普泓上人在一旁,仔细端详着鬼厉,在他眼中,这个年轻人此刻痛苦脸庞在微光中变幻着,此时此刻,鬼厉仿佛再也不是那个名动天下的魔教妖人,而只是他眼中一个痛苦的凡人,就像是,多年前那个少年。

  他轻声叹息,目光沉沉,转头向前方普智看去,缓缓走上前,凝视着普智的脸,低声道:“师弟,你生前最后遗愿,做师兄的已经帮你做到了,师兄无能,当年救不了你。恶因出恶果,自债需自尝。这是你当年自己说的,愿你早日放下宿孽,投胎往生。阿弥佗佛!”

  他合十对着普智遗体,行了一礼,然后径直向外走了出去,将出门的那一刻,他淡淡道:“小施主,我想你也是想和普智师弟单独待一会吧。我在前面禅室之中,你若有事,过来找我即可。”

  鬼厉没有说话,对此似乎充耳不闻,此刻他的眼中,只有那个微光中的普智僧人了。

  普泓上人叹息一声,拉开门掀开门帘,走了出去。屋子之中,一片寂静。

  鬼厉慢慢地,慢慢地移动脚步,一点一点向普智走了过去。他像是在恐惧什么,有些不知所措,明明他曾经那般切齿痛恨,可是为了什么,这个时候,他心头竟是涌出无限伤悲。

  那个人,安静地坐在那里,没有丝毫的生气,却又仿佛一直在等候什么的样子,甚至在他带着痛苦之色的脸上,似乎更有一份渴望与期待。

  鬼厉慢慢走到他的身前,盯着普智,双手慢慢握紧,指甲都深深陷入肉里,可是最后终究还是松开了。他像是失去了倚靠,一身无力,就这般,悄无声息地跌坐在地上,坐在普智的身前,一言不发。

  微光闪烁,照耀着普智和他,两个人的身影!

  光阴,在这间屋子里停顿了,时而倒流,时而跳跃,却终究不改的是两个的心灵?

  纵然是一颗还在跳动,一颗已经寂静!

  “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”

  晨钟,再一次的敲响,回荡在须弥山的每一个角落,悠悠扬扬,将人从梦境中唤醒,却又有种能将人从凡尘俗世里带走的滋味。

  须弥山顶,小天音寺,寂静禅室之外,响起了敲门声音。

  普泓上人扬眉,随即微微摇头,叹息了一声,道:“是法相么,进来吧。”

  法相应声而入,走过来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礼,看他脸上,却似乎有一丝担忧之意,道:“师父,已经整整过了一日一夜了,张施主他到现在还没有出来。”

  普泓上人摇了摇头,道:“宿世孽缘,一世情仇,哪里是这么容易看得开,放得下的!”

  法相合十,低声道:“是。”随即皱眉,向普泓上人道:“师父,我是担心小屋之中有‘玉冰盘’在,虽然可以护持普智师叔法身不朽,但至寒冰气,却对常人大大有害。而且张施主他重伤初愈,又是心神大乱痛楚不堪,万一要是落下什么……病根,我们如何对得起普智师叔的临终交代?”

  普泓上人淡淡道:“无妨,我昨日已用大梵般若护住他的心脉,再加上他本身修行,寒气虽毒,料想已无碍。”

  法相听了,这才松了口气,合十道:“原来如此,弟子也放心了。”

  普泓上人点头,同时向法相看了一眼,道:“我看你对这位张施主十分关怀,虽然有当日你普智师叔临终交代,但于你自己,似乎也对他另眼相看吧。”

  法相微笑道:“师父慧眼,的确如此。”说着他似回忆起往事,叹息一声,道,“不瞒师父说,自当年与张施主初次见面到如今,已十年光阴匆匆而过。十年来,弟子佛学道行或有小进,于人生一世却如婴儿行路,几无变化。惟独这位张施主,观他这一生,惊涛骇浪,波澜起伏,大悲大苦,恩怨情仇,佛说诸般苦痛,竟是让他一一尝尽了。”

 普泓上人微微动容,合十轻念了一句佛号。

  法相又道:“弟子也曾在夜深未眠之时,想到这位张施主,亦曾以身相代,试想这诸般苦痛发生在弟子身上。可惜弟子佛学终究不深,竟是怖然生惧。佛说肉体皮囊,终究不过尘土而已,惟独这心之一道,重在体悟。每每念及此处,想起张施主一生坎坷,如今竟尚能苦苦支撑,弟子委实敬佩。”




  说到此处,法相突然神色一变,却是向普泓上人跪了下来。普泓上人一怔,道:“你这是为何?”

  法相低声道:“师父在上,弟子修行日浅,于佛法领悟不深,偏偏对张施主这样人物苦于心魔,委实不忍。愿请恩师施大神通,以我佛无边法力,渡化点拨于他;以佛门慈悲化他戾气,使他脱离心魔苦海。这也是大功德之事,上应天心仁慈,下也可告慰过世的普智师叔。师父慈悲!”

  说罢,他双手伏地,连拜了三拜。

  普泓上人摇头叹息,长叹道:“痴儿!痴儿!你可知你这般言语,反是动了嗔戒。再说了,非是为师不愿渡化此人,而是他多历艰难,一生坎坷,时至今日早已经是心志坚如磐石,非寻常人可以动摇其心。正所谓佛在人心,众生皆有佛缘,将来沦入苦海,亦或回头极乐,全在他心中一念,我等并无法力可以施加于他了。”

  法相缓缓站起,低首合十,面上不免有失望之色,但还是低声道:“是,弟子明白了。”

  普泓沉吟片刻,道:“你还是到后面小屋里去看看他吧,虽然屋内寒气应该没事,但以他现在的身子,一日夜水米不进,总也不是好事。”

  法相应了一声,定了定神,向屋外走去,正拉开门想要出去时,突然只见门外竟站着一个,阳光从背后照了进来,那人面孔一片阴影,一时看不清楚面容。

  法相吃了一惊,向后退了一步,这才看清竟是鬼厉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来到了这屋外门口,悄无声息地站着。一日一夜不见,鬼厉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倦容,但脸色已然变得十分苍白,一双眼中满是血丝,怕是这一夜都未曾合眼。

  看到是法相的时候,鬼厉嘴角动了动,慢慢向着法相点了点头,法相怔了一下,合十还礼。鬼厉随即慢慢走了进来,站在普泓上人的对面。

  普泓上人依然和昨天一样,盘坐在禅床上,手中持了念珠,不断转动着。看见鬼厉欲言又止,他却也不奇怪,淡淡对法相道:“给小施主搬张椅子,另外,你也坐下吧。”

  法相答应一声,拖了张椅子过来给鬼厉坐了,自己也坐在一旁。

  普泓上人沉默了片刻,道:“你现在有什么话要问我的,只管问好了。”

  鬼厉目光似乎有些游离不定,仿佛他的心境到现在还没有平服,半晌之后,才听他低声道:“你们天音寺为什么要救我?”

  普泓上人合十道:“凡事有果皆因有因,施主有今日坎坷境遇,多有天音寺普智师弟当年种下的恶果,既如此,天音寺便不能见死不救。”

  鬼厉哼了一声,道:“你们这么做,也不怕青云门和你们翻脸?”

  普泓上人微微一笑,道:“怕。”

  鬼厉听了他如此直白,倒是吃了一惊,道:“那你们还......”

  普泓上人摇头道:“天音寺与青云门世代交好,历代祖师都有训斥,不可随意毁坏。所以我才令他们将一身黑衣包裹,不露痕迹将你抢了回来。”

  鬼厉冷笑道:“青云门中高手如云,万一你们要是暴露踪迹呢?”

  普泓上人淡淡道:“我令他们藏匿踪迹,是为两派和气着想,不愿正道两门横生枝节,这才行此下策。但若果然意外,那也没什么,为救施主你,说不得也只好翻脸了。”

  鬼厉盯着普泓上人,沉声道:“你们到底为了什么,要这般不顾一切的救我?”

  普泓上人这一次,却沉默了下去,鬼厉却也没有追问,只是盯着他。良久之后,普泓上人长叹一声,道:“你想不想知道,当年普智师弟垂死之际,挣扎回到天音寺之后直到过世的那段事情?”

  鬼厉身子一震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,看他眼中痛苦之色,仿佛是内心中又是一番惊涛骇浪,最后,他低声说道:“想。”

  不知怎么,他的声音有些嘶哑。

第十八章 孽缘
“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,可是却好像在昨天发生的一样,一点都没有淡志。”普泓上人的声音平和,缓缓地飘荡在屋子之中,他开始慢慢述说往事。

  “我记得很清楚,那是一个阴天。那一天从早上开始,我就觉得心绪不宁,却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,连功课时都忍不住分心了。这种情况很少见,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,所以那时心情不是很好。”




  “就这样,一直到了傍晚,耳边听着暮鼓响起,眼见天色渐渐暗了,我才好了一些,那个时候,我不过是觉得多半是我修行不够,不能净心。不料就在那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,突然,我听到天音寺寺门处传来一声尖声呼喊……”说到这里,普泓上人转过头,看了看法相。

  法相点头道:“是,那时正是弟子巡视山门,突然间在寺院门外不远处有个人昏倒在地,弟子连忙过去查看,不想……竟然是普智师叔。”他叹了口气,道:“当时普智师叔神志不清,面容极其憔悴,只是脸颊之上却不知怎么,一片通红。直到后来我才知道,那乃是普智师叔为了暂时续命,服下了奇药‘三日必死丸’的缘故。”

  鬼厉听到此处,怔了一下,这药丸当真是闻所未闻,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什么三日必死丸?”

  普泓上人道:“这种奇药并非用于正途,据说乃是昔年魔教之中一个名号叫做‘鬼医’的怪人,异想天开调制出来的。听说只要服了这种药丸,纵有再重的伤势,此药也能激发本身潜力,让你多活三日,并在这三日之中,可以保持正常人的体力。只是一旦三日过后,此药却又变成了天下间第一剧毒之物,便是身体完好之人,道行修为通天,也敌不过这奇药,必死无疑。所以才取了这种古怪的名称。”

  鬼厉默然无语,普泓上人接着道:“当时我们自然并不知道这么多,只是我接到法相徒儿急报之后,一时大惊失色。普智师弟天赋聪慧,道行深厚,在我天音寺中向来都是出众的人物,竟想不到会变成这般模样。当时我立刻让人将他抬了进来,在禅室救治,可是他一直昏迷不醒,体内气息散乱,非但是中了剧毒,同时也被道行极高的人物击成重伤,竟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……”

  普泓上人说到此处,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年,但他面上仍然现出黯然惨痛神色,显然当年这段往事,对他的打击很大。

  “那个晚上,我竭尽所能救治普智师弟,但是任我用尽灵药,耗费真元,竟都不能使普智师弟清醒过来,眼看他气息越来越弱,我当时心中真是痛楚不堪。难道我这个师弟,竟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?他身体受到如此重创,便是早几日死了也不意外,只是他竟然强自支撑回天音寺,自然是要在临死之前,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,又或是有什么要紧之事,一定要对我们有所交代。”

  普泓上人说到这里,长叹一声,沉默了下来,似乎在他脑海之中,又浮现出当年那段日子,过了半晌,法相在一旁低声咳嗽一声,轻声道:“师父,当年我一直都陪在你和普智师叔身边,不如接下来的事情,由我来代为叙述吧。”

  普泓上人默然点头,不再言语。

  法相咳嗽一声,接着说了下去:“当年我一直陪在师父身边,看着师父与普方师叔等人竭力救治普智师叔,但都毫无效果,也是心急如焚。普智师叔往日待我极好,只恨我道行浅薄,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。不料,就在我和师父师叔等无计可施的时候,那日深夜,普智师叔竟然是自行醒转过来了。”

  “啊……”鬼厉一扬眉,口中轻微发出了一声低低呼喊,随即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,面色再次平静了下来。

  法相看了他一眼,继续道:“当时正是我值夜守护普智师叔,大惊大喜之下,我立刻将师父和普方师叔叫了过来。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,但是我到现在还记得,普智师叔那个晚上一脸颓败,但面颊之上,竟是如欲滴血一般赤红,实在是可怖。”

  “见到普智师叔突然好转过来,师父与我们都十分欢喜,虽然看去普智师叔面色古怪,但一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。当时师父他老人家正想询问普智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怎么竟伤到如此地步。不料……不料普智师叔一看见师父,他、他……”法相顿了一下,竟是要定了定神。这时,房间中一片寂静,普泓上人闭上双眼,口中轻轻念颂佛号,手中念珠轻持转动,鬼厉则是凝神细听。

  法相不知怎么,面色有些难看,但终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:“普智师叔清醒之后,一直比较安静,不料当师父闻讯赶来之后,他一见到师父,突然之间,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,整个人都抖了起来,竟是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。”

  “我和师父以及普方师叔都是大吃一惊,只见当时普智师叔面色殷红如血,一双眼只紧紧盯住师父他老人家,伸出他一只枯败干槁的手,向着师父。师父他立刻快步走了过去,握住了普智师叔的手掌,正想问话的时候,普智师叔竟然……”法相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,向普泓上人看了一眼,普泓上人面色不变,依旧是那般闭目合十的样子。

 法相微一沉吟,接着说道:“普智师叔握住师父的手,突然之间,他像是完全崩溃,竟然如同一个孩童一般,靠在师父身上号啕大哭起来……”

  “什么?”鬼厉听到这里,竟是一时忘情,愕然站了起来,盯着法相。在他心目之中,那个普智神僧不管干过什么事情,但在他的印象中,哪里会是如此模样?




  法相叹息一声,道:“当时我们三人一时也被吓得呆了,手足无措,都不知普智师叔究竟怎么了,竟是如此失常。可是看普智师叔模样,竟是一副悔恨已极、痛不欲生的神情,我们又不知如何是好。当时只记得普智师叔,对着师父道:师兄,师兄,师弟该死,竟是犯下了滔天罪孽,纵万死,也不能偿补万一了!”

  鬼厉面上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,却没有说出任何话语。

  法相声音低沉,缓缓又道:“当时我心中震骇之情,委实是无以复加,而看师父师叔的模样,显然也是如是想法。只是当时情况,普智师叔神态痴狂,几近疯癫,我们无可奈何,只得好言相劝,希望他先好好歇息,有事等身上伤好了再说。”

  “可是普智师叔却坚持不允,并说他为了回来天音寺见诸人一面,已经是服下了三日必死丸,不出一日夜,他必然死去。临死之前,他却有极重要之事告知师父师叔,并有大事托付。若不听他所言,他便是死了,也不得安心。”

  “我们听到此处,都是又惊又急,但在普智师叔面前,我们终究无法,只得任他说来。本来我还以为普智师叔重伤之下,只怕神志不清,谁知他这么一说,竟是说出了如此一个大逆佛心人伦,罪孽无边的恶事来。”

  普泓上人低低叹息一声,合十念叨:“阿弥陀佛!”

  法相听了,亦合十行礼颂佛,然后看向鬼厉,望着他渐渐变得铁青色的脸庞,接着道:“普智师叔紧紧拉着师父的手,一面述说,一面是老泪纵横,我们几个人在旁边听了,却是越听越惊,几至毛骨悚然。普智师叔言道:他为了实现自己佛道参悟一体的愿望,在数日之前再度上了青云山拜见青云门掌教道玄真人,表明自己看法,可惜被道玄真人相拒。失望之下,他信步下山,来到了青云山下一个小村子之中,那个小村子名字叫做‘草庙村’……”

  “啪”一声闷响,几乎同那“草庙村”三字同时响起,却是鬼厉手扶桌子,心神激荡之下,竟是硬生生将桌子一角给拧了下来,捏成粉末,从他手掌间细细洒了下来。

  法相向那个桌子看了一眼,在心中暗自叹息,但口中仍是继续说道:“当日普智师叔走进草庙村,在村子后头一间破败小庙之中暂时歇息,无意中看到一群少年打闹玩耍,只是其中有两个少年吵闹之后,少年心性,差点竟是做出丧命的憾事,幸好普智师叔及时出手,算是救了其中一个少年。”

  鬼厉面上神情再度变幻,拳头紧紧握紧,一双眼中,却是明显出现了痛苦之色。

  “普智师叔本来也并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头,只是当时天色惨淡,似有风雨将临,便打算在那间破庙中休息一夜再走。不料就在那天晚上,便是出了事……”

  鬼厉的头,深深埋了下去,再不让其他人,看到他的脸色。

  回忆如刀,像是深深砍在了他的心间,血如泉涌,不可抑止!

  法相的声音缓缓回荡着,“是夜,普智师叔突然从禅定中惊醒,发觉竟有一个黑衣妖人潜入草庙村中,意图掠走一个资质极好的少年。普智师叔自不能坐视不理,便出手将那少年救下,但事情诡异,不曾想那黑衣妖人恶毒狡猾,竟是以这少年作为幌子,其目的反是普智师叔。他在那少年身上暗伏天下剧毒‘七尾蜈蚣’,一举毒伤普智师叔,随即趁普智师叔心神大乱,又以魔教妖法重创普智师叔。也就是到那个时候,普智师叔才明白,原来这个黑衣妖人的种种毒辣手段,是为了普智师叔身上封印的那枚大凶之物‘噬血珠’。”

  鬼厉的肩头动了动,却没有抬起头来,衣袖之间,隐隐传来噬血珠上熟悉的冰凉气息……

  千般滋味,万种情仇,一起涌上心头,你,又是怎样的感触?

  他默然,无言,只是全身绷紧,不由自主地,轻轻发抖……

  “虽然那妖人手段阴险狠毒,但普智师父毕竟道行极深,虽是重伤之身,他老人家依然用佛家之大神通,与那妖人力拼之下两败俱伤,虽然自身重伤垂死,却仍然成功将那妖人惊走。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,普智师叔却愕然发现,那人竟然懂得青云门道家真法异术,显然与青云门有很大关系。”

  “在普智师叔与那妖人斗法之时,不知道是什么缘故,白天里他救了性命的那个少年,竟然也悄悄来到了破庙之中,几番激斗之下,那孩子受了波及,昏了过去。斗法之后,普智师叔虽将那黑衣妖人惊走,但他也已经油尽灯枯,重伤垂死,不得已吞服下了昔年偶然得到的一枚‘三日必死丸’续命。”

 “他老人家一来自知必死,心神已乱,再不能平静处事,二来又忧虑那妖人日后必定要折返回来杀人灭口,他虽然并不惧怕,但这草庙村里众多村民,却只怕难保不被那穷凶极恶的妖人屠戮,如此岂非他犯了滔天罪孽。他本有心向青云山求救,但那个妖人却分明与青云山有极深渊源,万一上山之后一个好歹,自己丧命不怕,岂非又误了众多性命。”

  法相面色凄凉,似乎也为当年普智所处之绝境而伤怀,叹道:“普智师叔多年之前,曾


在天下游历,在西方大沼泽无意中收服了天下至凶异物‘噬血珠’,他老人家禀上天仁慈之心,以佛门神通大法将此凶物镇压,日夜携带身上,以免其祸害世人。只是这噬血珠凶戾之气实乃天生,虽然佛法护体,竟还是悄悄侵蚀了普智师叔的神志。只是平常有佛法护持,看不出来而已。”

  “当日,普智师叔面临绝境,自知必死,而他一生佛道参悟的宏愿更是看来要化为泡影,不由得心神激荡而大恸,不料,就在那看似绝境之中,他老人家竟……竟是异想天开一般,想到了另外一条异路,来实现他的宏愿。”

  鬼厉的呼吸,慢慢急促起来了。

  法相停顿了一下,慢慢道:“普智师叔竟然想到私下传授一个少年天音寺佛门无上真法大梵般若,然后让这个少年想办法拜入青云,如此一来,即可实现他一生宏愿。当时他对佛道参悟之事耿耿于怀,一念及此,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再也不肯放弃,随后他权衡之下,便选择了那位被他救了性命的少年,传了他大梵般若的真法口诀,同时对他交代了不可对外人泄密,将他一生心愿,都放在了那少年身上。”

  “嘿,嘿嘿……嘿嘿嘿嘿……”鬼厉极度压抑的笑声,在他低垂的脸上流淌出来,带着几分凄凉,几分苦涩,更有几分哽咽。

  也不知道他是嘲笑普智,愤恨不已,又或是怨怒苍天,自叹命运?

  法相待他笑声过后,面上浮现出一丝黯然,接着道:“诸事安排妥当之后,普智师叔施法让那个少年重新睡去,此刻因为‘三日必死丸’的效力,他体力已经渐渐恢复,原本打算就此离去,在三日之中赶回天音寺,交代后事。不料就在这个时候,他突然想起,青云门收徒甚严,而他所选那位少年又并非千年一逢的那种奇才佳质,细细想来,青云门竟是未必能够将这个少年收入门下的。”

  “眼见平生最大心愿又要落空,而自己离死不远,普智师叔心神大乱,加上他重伤之后,佛法修行已然大损,远不如平日,他体内那股被噬血珠侵蚀的戾气,便就在此时此刻,发作了出来,终于做出了无可挽回的罪孽。”

  “普智师叔心神动荡之时,被那股戾气所袭,头脑混乱之中,一心只知道冥思苦想如何完成自己的心愿。在他胡乱思索之中,竟然想到只要那少年成了孤儿,而且是发生了极大的事故,因为在青云山下的缘故,青云门必定不会坐视不理……”

  普泓上人面上忽然露出悲伤神色,手中念珠转动速度陡然加快,口中佛号也颂念不止。

  “于是……”法相的声音,此时此刻竟有些颤抖起来,“普智师叔竟然想到了该、该、该如何让这个孩子成为孤儿,好让他拜入青云门下。那个时候,他已完全散失本性,尽数被噬血珠妖力戾气所控,终于,他慢慢走入草庙村中,开始……开始杀人;而见到第一处鲜血之后,他已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,凶性大发,竟然将草庙村中二百余人,尽数屠戮殆尽,犯下了这滔天罪孽!”

  “够了,不要再说了!”突然,鬼厉大声喊了出来,猛地站了起来,已经是泪流满面。

  “不要再……说……了……”他声音嘶哑,竟是哽咽不能成声。

  法相默然,缓缓低下了头。禅床之上,普泓上人睁开了眼睛,慢慢下了床,走到鬼厉身边,伸出手轻轻抚慰鬼厉肩膀,低声道:“孩子,你想哭想骂,尽管哭骂出来吧。不过当日之事,你终究还是要听完的。”

  鬼厉泣不成声。

  普泓上人低声道:“等到普智师弟他回复神志,大错已然铸成,站在尸山血海之中,他整个人如五雷轰顶。一世功德修行,尽付流水不说,害了这许多无辜之人,如此滔天罪孽,几乎令他撕心裂肺。就在那浑浑噩噩之中,他神志不清地赶回了天音寺,见到了我,所言并非其他,却是向我说明一切,言明他所犯罪孽,痛悔之余,恳求我看在百年师兄弟一场的分上,为挽回他罪孽万分之一,日后不管怎样,只要你有困境,必定要尽力救助。”

  鬼厉竭力抑止自己的感情,但竟是无可奈何,数十年从未哭过仿佛一直坚强如铁的男子,此刻竟是化作泪人。但见他牙齿紧紧咬住嘴唇,深深陷了进去,嘴角更缓缓流出一丝鲜血,竟是心神过于激荡之下,咬破了嘴角所致。

普泓上人面色怅然,道:“普智师弟他交代了这些之后,毒性发作,终于是圆寂了。在他弥留之际,交代说他的遗骸不要火化掩埋,就用玉冰盘镇护住,留这残躯,希望日后那个叫做张小凡的少年万一得知真相,便请他来到此处,任凭他处置这罪孽无尽之躯。鞭笞亦可,挫骨扬灰亦可,天音寺一众僧人,皆不可干预,以偿还他罪孽千万之一。”

  鬼厉猛然抬头,普泓上人直视他的双眼,面色凝重而肃穆,缓缓道:“我所说的,你明


白了吧。当日师弟遗愿,我已替他完成了。如今如何处置,便随你的意思就是。后院那间小屋之中,你意欲如何,只管过去便是。”

  鬼厉牙关紧咬,目光深深,盯着普泓上人。不知怎么,普泓上人竟不愿与他对望,慢慢移开了目光。鬼厉喘息声音越来越大,胸口起伏,面上神情更是瞬息万变,忽地,他似下了什么决心,霍地转身,大步走了出去,听他脚步声音,赫然是向最后那间小屋走了过去。

  法相面色大变,惊道:“师父!”

  普泓上人缓缓摇头,面上有说不出的沉痛之意,低声道:“随他去吧,那也是你普智师叔最后遗愿。世事多苦,又有几人能看得开呢?阿弥陀佛……”

  他轻轻合十,默默颂念,房间之中,瞬间寂静下来。

  静得可怕!

第十九章 化解
悠悠晨钟,沉沉暮鼓,须弥山沐浴在缥缈云气之中,从初升的旭日到傍晚的残霞,天际风云变幻,白云苍狗滚滚而过,时光终究不曾为任何人而停留。

  天音寺雄伟壮丽,雄峙于须弥山上,仿佛一位慈悲的巨人望着世间,无数的凡人在清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对着佛庙殿堂里的神像顶礼膜拜,诉说着自己的心愿,企求着神明保佑。千万人来了、汇聚,万千人散了、离别,一日复一日,从来不曾改变,聚聚散散般的岁


月。只有那庙中神佛金身神像,殿堂前不灭明灯,袅袅烟火,看尽了世事沧桑。

  鬼厉,又或是当年的张小凡,再一次进入普智神僧法身遗体所在的那间小屋,又过去了一日一夜,在这其间,那个小屋之中没有丝毫的动静。普泓上人到屋外小庭院中,驻足良久之后,又在叹息声中离开。只有法相自从鬼厉进入那个房间之后,就一直站在屋外庭院之中,出人意料地耐心守候着。

  谁也不知道,法相为什么要站在这里,但是包括普泓上人在内,其他天音寺的僧人都没有开口向他询问,而法相也一直就这么孤单而坚持地站着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

  残阳如血,映红了西边天际的晚霞,远远望去,云彩的边缘上似还有一层细细的金光,十分美丽。天地美景,其实本在身边,只在你看与不看,有心与否。

  法相眺望远方晚霞,怔怔出神,站了一日夜的他,清秀的脸上似乎没有丝毫疲倦之意,反是清澈目光之中,闪烁着深邃智光。

  “你在看什么?”突然,一个声音从他身边响了起来,法相陡然一惊,从自己思潮中醒来,却见是普泓上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到这个庭院里,正站在自己身旁,微笑的望着自己。

  法相合十答道:“回禀师父,弟子正眺望西天晚霞,忽有所悟,乃至出神,不知师父到来。”

  普泓上人微笑道:“区区俗礼不必在意,倒不知你从那西天晚霞之中,所悟何来?”

  法相微一沉吟,道:“弟子在此站立一日一夜,夜观繁星而日见青天,至此刻繁华消退旭日东沉,只残留些许余光照耀西天。不觉得心头竟有悲伤,人生如此,光阴如此,天地万物尽数如此,弟子一时竟不知生在这天地之间,如此渺小似沧海一粟,生有何意?”

  普泓上人点头道:“你果然有过人之智,徒儿。这天地万物,皆有其本身命数所在,是以虽千变万化,终有其不可违逆天命之道。你能从这日升日沉间领悟到这一层道理,已经是很了不起了。”

  法相恭恭敬敬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礼,道:“多谢师父夸奖,弟子不敢当。只是弟子虽然稍有所悟,心头之惑却反而更大。弟子不解,既然天命已定,万物终究凋谢,这无数世人忙碌一生,纠缠于人世恩怨情爱,却是为何?我佛说普度众生,众生亦皆可度化,但众生却未必愿为我佛所渡,这又为何?难道佛说西天极乐世界,无怨无恨无情无欲,竟不能吸引这芸芸众生么?弟子愚昧,请师尊指点。”

  说罢,法相低下头去,合十念佛。

  普泓上人注视法相许久,缓缓点头,面上露出一丝笑容,却没有立刻回答,反是看向法相刚才所眺望之西天晚霞,注目片刻之后,道:“你刚才所看的,可是这西天晚霞?”

  法相道:“是,弟子见这时光飞逝,旭日西沉,光阴不在,心头悲伤困惑,所以请问师父。”

  普泓上人微笑道:“再过片刻,这残阳就要完全落山了,到那个时候,便是连这晚霞,也是看不到的。”

  法相微感困惑,不知普泓上人所言何意,只得应了一声,道:“不错。”

  普泓上人淡淡看着西天天际,只见那残阳缓缓落下,天空中越来越暗,暮色渐临,淡然道:“夕阳无情,挽留不得。但是明日一早,你是否还能看到这初升之日呢?”

  法相身躯一震,心头若有所动,一时竟不能言语,面上有思索之色。

  普泓上人回头看着法相,面上淡淡一笑,再不言语。

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夕阳终究完全落山,过不多时,只见一轮明月缓缓从东天升上,月华如水,耀耀清辉,洒向人间。

  夜幕中,月光下的天音寺清幽安宁,虽不复白日里繁华热闹,却另有种静默幽清的美丽。

  而须弥山顶小天音寺里,那个小小庭院之中,师徒二人一言不发,安静地站在庭院里,在轻轻吹过的山风中,悄悄地站着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只看到月近中天,安静的小院之内,忽然传来一阵轻笑声。

  法相面有喜悦之色,踏前几步,走到小院正中,仰天望月,只见月华耀眼,直洒在他月白僧袍之上,直如霜雪一般。

  法相大笑,旋转过身来,向一直微笑站在旁边的普泓上人跪下,合十行礼道:“多谢师父指点,弟子悟了。”

 普泓上人眼中满是欣慰之色,此刻望着跪在身前的徒儿,纵然他早已是修行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,脸上也一样浮现出真心欢喜的神情。他伸手轻轻抚摸法相头顶,连说了三字,道:“好!好!好!”

  “你天资聪颖,世所罕见,但更紧要的却是你对佛学佛理,另有一层慧心。当年我们四个师兄弟中,其实是以你普智师叔最为聪慧,可惜他虽聪明,却是走错了路,耽误了佛学,


妄求什么长生,终于落得一个不堪下场。你今日能悟,是你之福,亦是我天音寺之福啊。”

  法相一怔,抬头向普泓上人望去,道:“师父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,弟子不大明白?”

  普泓上人摇了摇头,先是伸手将法相搀扶起来,然后面上喜悦之色渐渐淡去,淡淡道:“这些年来,为师日夜耽于俗务,以至于佛学体悟,停滞不前,偏偏枉当这俗世虚名,半世争斗,竟无法舍却。当年你普智师叔去世之后,为师便有隐世之心,无奈门下无人,面对这祖师基业,虽是身外之物,但终不能轻易舍弃。如今有了你,为师便可放心去了。”

  法相大惊,面容失色,刚刚站起的身子登时又跪了下去,急道:“恩师,你这是什么话,天音寺如何离得开你,何况弟子也要日夜陪伴恩师左右,聆听教诲。但求恩师万万不可舍弃弟子与天音寺众而归隐啊。”说罢,他叩头不止。

  普泓上人失笑,随即叹息一声,将法相拉了起来,叹道:“痴儿,痴儿,天下岂有不散之宴席?不过为师归隐之事并非急迫,非一时可达成,你也不必着急,总得将一切安顿妥帖,我也方能放心。”

  法相眼含泪光,但终究知道普泓上人退隐之心已是不可阻挡,好在如恩师所说,虽有心却还未见急迫,待日后有机会,再好好相劝恩师就是了。想到这里,这才含泪止住,站在一旁。

  普泓上人仰首看天,只见月光通透,凄清美丽,他眺望良久,忽然道:“我们进去看看那位小施主吧。”

  法相一怔,道:“什么?”

  普泓上人淡淡道:“是非曲直,恩怨情仇,不管如何,终究是要有个结果的。”说罢,他不再多言,向着那间小屋走去,法相慢慢跟在他的背后,看着那扇越来越近的门户,不知怎么,心里竟有些紧张起来。

  一日一夜了,在那其中,面对着普智师叔,鬼厉到底干了些什么?

  他,又会干些什么呢?

  答案,在他们掀开门帘推开木门,轻轻走进屋子的那一刻,出现在他们面前。

 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面,依旧闪烁着“玉冰盘”那银色的光芒。

  什么,都没有发生!

  普智法身,依旧盘坐在玉冰盘上,而在他的对面,鬼厉,又或是张小凡,盘膝坐着,背对普泓上人和法相,默默凝视那微光之中的普智面容。

  普泓上人深深呼吸,正想开口说话,忽然感觉身后动静,转头一看,却是法相轻拉他的袖袍,看见普泓上人转过头来之后,他以目示意,却是向着鬼厉身下。

  普泓上人转头看去,不禁眉头一皱,只见这屋中一切都未见变化,惟独在鬼厉盘坐之地面上,周围三尺范围之内青砖地面尽皆龟裂,密密麻麻的细缝爬满了他周围地面,越靠近他的身躯,细缝就越是密集,在他身前一尺范围之内时,所有的青砖已经不再龟裂,而是完全成为了粉状。

  这一日一夜里,谁也不知道在鬼厉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,或许,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。

  普泓上人缓缓走到鬼厉身前,向他身前地面看了一眼,用平和的声音,道:“施主,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日一夜,可想清楚了?”

  鬼厉慢慢地将目光从普智法身上收了回来,看向普泓上人,普泓上人心头一震,只见鬼厉面容惨白,容颜疲倦,虽是在这里不过坐了一日一夜,却仿佛面有风尘沧桑,已经历了人世百年。

  普泓上人合十,轻轻颂念道:“阿弥陀佛!”

  鬼厉缓缓站起身来,但起身一般,忽地身体一颤,竟有些立足不稳,法相与普泓都是眉头一皱,法相正想上前搀扶的时候,鬼厉却已经重新站稳了身子,深深吸气,然后再一次站直了身体,面对着普泓上人。

  他身体一看便知虚弱,但不知为何,此刻的他,却仿佛如须弥山一般魁梧坚忍。

  “大师……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
  普泓上人合十道:“是,小施主有何吩咐?”

  “亡者入土为安,你将他……普智师父的法身火化安葬了吧!”

  普泓上人与法相同时身上一震,望向鬼厉,片刻之后,普泓上人长叹一声,似唏嘘不已,低声道:“施主你看开了么?”

  鬼厉惨然一笑,向盘坐在微光之中的普智望了一眼,面上肌肉绷紧又放松,缓缓道:“我与这位大师当年不过一夜之缘,却曾经跪拜在他身前,心甘情愿地向他叩头,唤他‘师父’。他救过我,也害了我,但无他便无我,死者已矣。我虽不是佛门弟子,也素知佛家最看重转生,他临死也不肯入土,可知他心中悔恨……”

 冰凉的气息,隐隐约约从他手边散发了出来,普泓上人与法相几乎同时都感觉到了,那一股澎湃的诡异妖力:“噬血珠妖力戾气之烈,这些年来我身有所感,也明白当年情由。”说到这里,鬼厉慢慢转过身去,向着门外走去,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。

  普泓上人与法相同时在他身后,对着他的背影合十念佛,普泓上人随即道:“小施主宅心仁厚,感天动地,老衲在这里替过世的不肖师弟普智谢过施主了。老衲谨遵施主吩咐,稍


后就行法事火化师弟法身,加以安葬,只不知在此之前,施主可还有什么交代么?”

  鬼厉此刻已经走到了门口,手向着门扉伸去,但片刻之后,他停顿了下来,整个人好像僵在那里。普泓上人和法相都不知他的心意,一时都只看着他,没有说话。

  鬼厉缓缓转过身子,又一次看到了那张苍老而微带痛苦的脸庞。这张容颜,他一生不过见到两次,十数年岁月光阴,刹那间都涌上心头,最后,却终究只剩下了那个风急雨骤的夜晚,他在自己面前慈祥平和的笑容。

  他是鬼厉,又或是张小凡,谁又知道呢?

  又有谁在乎?

  “噗”!

  那个男子,就在那门口处,向着那个盘坐在微光玉盘间,一世痛苦的法身遗骸,一如当年那个少年般,跪了下来,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,然后,他抬头,肃容,面上有深深不尽的伤痛之意,道:“师父!……”

  ……

  静默一片!

  “师父,你……安息吧!”

  他低声说道,然后站起身子,再不多言,转身打开门扉,走了出去。

  修行如普泓、法相,一时也愕然无言,只看着鬼厉走出了这间小屋。一片静默中,法相叹息一声,道:“他、他实在是有大智大慧,大仁慈悲心啊!真是世间奇男子,阿弥陀佛……”

  普泓上人转过身子,看着普智法身,半晌,合十道:“师弟,你终于可以安……咦?”

  普泓上人一声微带讶异的惊呼,令法相也吃了一惊,连忙顺着普泓上人的目光看去,顿时也是身躯为之一震,满面诧异之色。

  只见盘坐在玉冰盘上的普智法身,此刻赫然已经发生了变化,在点点如霜似雪的银白微光中,普智法身竟然如砂石风化成粉,一点一点化为细微几乎难以肉眼看见的沙尘,徐徐落下,而在他苍老的容颜之上,不知怎么,原有的那一丝痛苦之色竟然化开不见,反似露出了一丝欣慰笑容。

  眼看这风化速度越来越快,整个身躯即将消失,普泓上人眼角含泪,合十道:“师弟,师弟,你心愿已了,师兄亦代你高兴。从今后佛海无边,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
  普智法身迅速风化,终于尽数化作白色粉尘,在玉冰盘散发出来的银白色微光中,缓缓落下,也就在这个时候,玉冰盘随着那些粉尘落下之后,法宝陡然豪光大盛,紧闭的小屋之中,竟是突然有种莫名之力,吹起了风。

  冥冥远处,仿佛有佛家梵唱,悠悠传来。

  玉冰盘光辉越来越亮,小屋中风速也越来越快,普泓与法相二人僧袍都被刮得猎猎作响,二人相顾骇然。突然,玉冰盘上发出一声轻锐呼啸,豪光暴涨,无数粉尘浸在霜雪一般的微光中,向着四面八方飞扬出去,轰隆巨响,即刻迸发!

  “轰”!

  尘土飞扬,随即被巨大耀眼光辉盖过,这个小屋四周的墙壁瞬间被玉冰盘奇异光辉摧毁,再不留丝毫痕迹,只见月华高照,清辉如雪,倒映这山颠峰顶。寂寂人间,竟有这般奇异景象。

  玉冰盘在一片豪光之中,从原地缓缓升起,在这异宝旁边,银白色的粉末飞尘飞舞,若有灵性般追随而来。原来的屋外庭院里,鬼厉默然站在其中,仰首看天,满面泪痕。

  玉冰盘自行飞来,绕着鬼厉身体飞舞三圈,最后停留在鬼厉面前。

  鬼厉凝视着点点烟尘,紧咬牙关,几乎不能自已。

  随后,在那个几乎凝固的光辉里,天上人间凄清美丽的夜色中,玉冰盘发出一声轻轻声响,如断冰削雪,清音回荡,在鬼厉的面前,这天地异宝同样化为无数粉末烟尘,在月光下闪闪发亮,如落雪缤纷,灿烂夺目。

  远处,山风吹来,无数烟尘随风飘起,在半空中飘飘洒洒,被风儿带向远方,终于渐渐消失不见了……

第二十章 阴霾
 青云山,大竹峰。

  青云之战结束到现在,已经过去了很多天,曾经风云变色的战场,也渐渐宁静下来,所有争战的痕迹,都在人们打扫的过程中,悄悄地被抹去。

  那一日中,不知道有多少人失去了朋友亲人,通天峰上,更是不知堆积了多少尸骸,从


山顶直到山脚,几如传说中的地府冥狱一般。

  或许是因为幸运,人丁最是单薄的大竹峰一脉在此次大战之中,没有死去一名弟子,不过却几乎是人人挂彩,就连因为要开启天机印而留守大竹峰的田不易,也显得十分疲倦。众弟子中,以二弟子吴大义、四弟子何大智两人伤势最重,过了这些时日仍还在卧床静养,但幸运的是都未伤筋动骨,并不会对他们的修行造成阻碍。经过田不易亲自诊断确定无事后,便在大竹峰上安心静养了。

  只是虽然在刚刚一场生死决战中险胜兽神而挽救了天下苍生于浩劫,但大竹峰一脉上下,看去气氛却显得十分沉闷。众弟子数日里来一直高兴不起来,就连田不易连日来也是眉头紧锁。

  这一日清早,田不易便被掌门道玄真人派遣弟子过来召到通天峰议事,中午回来之后,但见他一张圆胖脸上,阴阴沉沉,眉头拧在了一起。

  午时前后,田不易下令让所有大竹峰的弟子都到守静堂来,便是还在卧床的吴大义与何大智,田不易也让人将他们搀扶到守静堂中,坐在一旁。

  一向比较冷清的守静堂上,顿时热闹起,田不易妻子苏茹也站在他的旁边,她依然那样美丽,只是左手上缠上了白布绷带,自然也是在那一场大战之中受了伤。

  田不易负手在守静堂上来回走了几趟,向或坐或站成一排的众弟子看了一眼,低沉声音道:“今天我叫你们来,不为别的,还是为了那柄诛仙古剑的事情。”

  众弟子面色凝重,却并没有多少人露出惊愕神色,显然众人心中多半都已经猜到了。田不易与身旁苏茹对望一眼,又看了看众弟子,道:“今早掌门真人又叫我过去,而与我一起过去的,只有你们小竹峰的水月师叔,至于说什么,你们大概也都可以想到,就是诛仙古剑损毁一事,你们无论如何也要保密,决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出去。”

  大竹峰众弟子面面相觑,最后大弟子宋大仁咳嗽一声,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也是知道我们几个的,如此关系重大的事,我们是宁死也不会对外说一个字的。”说到这里,他迟疑了一下,看向田不易,压低了声音,道:“师父,且不说你和师娘已经三番两次提醒了我们,单是掌教真人和通天峰那边,已经是第四次如此传话过来了。莫非……莫非他们不信我们,连师父和师娘也不相信了么?”

  田不易眉头一皱,忽地大声喝道:“大胆!你是什么东西,居然敢对掌门真人与师长们妄自猜度!”

  宋大仁脸色一变,低头道:“是,弟子知错了。”

  苏茹站在一旁,叹息一声,走过来打圆场道:“好了,好了,这些都是掌门真人那里吩咐下来的话,而且诛仙古剑损毁一事,关系重大,也难怪掌门师兄他对此紧张,所以多问几次,多交代几次也是应该的。”

  田不易把头拧到一旁,没有说话,宋大仁等众弟子都低头道:“弟子知道了。”

  苏茹向众弟子逐一看了过去,柔声道:“我知道你们几个人心中颇有些委屈,觉得掌门真人与诸位师长不能相信你们,其实说到底,这些都还是由于事关重大,不得已罢了。前番大战之后,我们青云门在天下正道中声望空前之高,将其他所有同道都压了下去。可是说穿了,这一切都是因为掌门真人在通天峰上,用诛仙与兽神一场恶战,将其击败所换来的。我们青云门能有今日一切,这柄诛仙神剑的分量不用说,我想你们也和我一样清楚。”

  苏茹说到此处,凄然一笑,道:“可是万万没有想到,这柄神剑竟然会……”她顿了一下,似乎要定定神,才能继续说话,道,“当日在幻月洞府之外,除了随后赶来的掌门真人与几位长门师伯,在场的只有大竹峰一脉弟子与小竹峰几个女弟子,目睹了神剑损毁。所以为了本门的声誉以及在天下间的声望,掌门真人那边顾念多些,多次叮嘱,也是份属应当。你们都不要往心里去,只需记得将此事永远藏在心中就好了,知道了么?”

  宋大仁等人对望一眼,齐声道:“弟子知道了,谨遵师父师娘之命。”

  苏茹转头向田不易看去,田不易眉头皱着,胖脸上神情依旧十分沉重,似乎完全没有因为苏茹这般话而有所宽慰,只伸出手向着众弟子挥舞一下,道:“你们师娘说的这些,你们都好好记住了。好了,下去吧。”

  宋大仁等行了礼,转身一起下去了,吴大义、何大智等行动不便的,也有宋大仁杜必书等帮忙搀扶,很快地,一众人都走了出去,只剩下田不易与苏茹站在守静堂上。
苏茹看着田不易越发阴沉的脸,慢慢走到他的身边,低声道:“怎么了,是不是掌门师兄又发脾气了?”

  田不易淡淡哼了一声,道:“他又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发脾气,便是连水月那样的人,他竟然也一样骂了,我又算什么?”




  苏茹一惊,讶道:“什么,掌门师兄他竟然连水月师姐也骂了?”

  田不易脸上浮现出一丝焦躁之色,踱步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,眉头也皱得更紧了。

  苏茹看他神情,颇为担心,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,只得道:“你也别太担心了,掌门师兄他是一时太过焦虑,所以才……”

  田不易猛然抬头,大声打断道:“他若是当真太过焦虑,便是骂我一千遍一万遍,我也不在乎了?”

  苏茹低头,但是又迅速抬起,面上有惊愕之色,追问道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
  田不易口中咕哝不止,快步在守静堂中来回走着,面上神情越来越是焦躁不安,更隐隐有一丝担忧之色。苏茹担心更甚,急道:“你到底什么意思,快点说啊。”

  田不易走到苏茹面前,停下脚步,沉默了片刻,沉声道:“这些日子以来,道玄师兄多次招我和水月前去,反复叮嘱要门下弟子千万保守秘密,这原本无可厚非。但近几次来,我看道玄师兄已经越来越不对劲了。”

  苏茹怔了一下,道:“不对劲,这是什么意思?”

  田不易皱眉道:“在以往,你可曾记得道玄师兄轻易骂过人么?”

  苏茹默然,良久摇头道:“掌门师兄道行高深,品行端厚,喜怒不形于色,哪里会轻易生气骂人。”

  田不易点头道:“不错,便是如此了,连你也知道这一点。但是此番大战之后,道玄师兄他性子似乎大变,越来越是急躁,这几次将我与水月唤去,叮嘱一下也就算了,却偏偏每次开始都和颜悦色,到最后竟然不知为何,都是因为一点点莫名其妙小事就大怒起来,或辱骂,或迁怒,总之……”

  他摇了摇头,慢慢抬眼向苏茹看去,迟疑片刻,走近苏茹跟前,压低了声音道:“我怀疑,道玄师兄他在与兽神大战之中已经被诛仙剑的剑灵戾气反噬,所以才……”

  苏茹脸色一变,急道:“住口。”说着快步走到守静堂外,向左右张望一眼,确定无人之后,走回来对田不易低声道:“此乃我青云门密事,你、你可不能随口乱说!”

  田不易叹息一声,道:“此事关系何等重大,我如何敢信口胡言。但前番大战之中,道玄师兄为求必胜,不顾我再三劝阻,强开历代祖师封印青云七脉灵气之天机印,使诛仙古剑威力大增。只是我每每念及前代祖师留下遗命,备言这诛仙古剑戾气太烈,杀气逆天,似为不祥之物,便无法视若等闲。我今日回来时候,在通天峰与水月分别,虽然我二人向来不和,但临别时相望,却和平常不同。我料那水月,必定心中也是和我一样想法的,只是此事太大,我们二人都不敢说出来罢了。”

  苏茹沉默许久,语声微涩,道:“虽然如此,但说到底还在诛仙古剑之上。如今诛仙已毁,掌门师兄就算不幸受害,但一来没有源头,二来他道行通神,只要时日一久,多半也会渐渐醒悟过来,自行化解!”

  田不易面上沉重之色丝毫不见减退,淡淡道:“希望如此了,否则,他身为青云之尊,万一有个好歹,这青云门上下……真不知道如何收场了。”

  苏茹想了想,随即无奈叹息,颓然道:“罢了,这也不是我们如今可以管得了的事,你也不用太过烦恼。还有一事,我一直想问了,诛仙古剑损毁之后,怎么处置的?”

  田不易沉吟了一下,道:“此事我原也有向一位知情的长门师兄打听过,听说当日道玄师兄当场训示所有人不得外泄之后,立刻将断成两截的诛仙剑拾起,同时走入幻月洞府,并不许任何人再进入幻月洞府禁地之中。所以时至今日,谁也不知道那柄诛仙古剑到底怎么样了?或许,还有希望修好?”

  田不易自顾自说了最后一句,却随即摇头苦笑,显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事。苦笑两声,他随口道:“那剑我们是顾不上了,倒是今天去通天峰,除了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臭骂之外,倒还听说了一件怪事。”

  苏茹一怔,道:“什么怪事?”

  田不易耸了耸肩膀,道:“说来你也不会相信,前番大战,战死了多少弟子长老,如今在通天峰玉清殿上公祭。可是我们那位道玄师兄在玉清殿上每日不过露那么一回脸,便不见踪影,反而是天天跑到后山祖师祠堂那里为人守灵,你说奇怪不奇怪?”

  苏茹一呆,讶道:“守灵,祖师祠堂那里怎么了,莫非是哪位前辈长老过世了?”

  田不易摇了摇头,冷笑道:“哪里是什么长老,我听几个长门小弟子偷偷议论,其实是一个数十年来看守、打扫祖师祠堂的老头,不知怎么恰好在那天死了。怎么死的,也没人知道,只知道道玄师兄知道此事之后,一时呆若木鸡,一时却暴跳如雷,听说不知怎么还失魂落魄了数日,后来他竟然坚持将这个老头灵位放进了祖师祠堂,但是最奇怪的是,他放进祖师祠堂里面的那个灵位牌上,竟然是一片空白!”
 苏茹越听越是糊涂,心中更是惊愕不已,摇头道:“这、这、这究竟是怎么了,难道掌门师兄他真的、真的有些糊涂了么?”

  田不易冷笑,道:“他有没有糊涂没人知道,反正有人劝过他,他却执意不听。而且放着玉清殿上那些弟子灵位他不去好好看看,反是跑去祖师祠堂里看着那个空白灵位发呆。这样下去,我看这个青云门,迟早要出事,迟早要毁在他的手上了……”




  苏茹默然无语,半晌之后,幽幽叹息一声,向着守静堂外看了出去,只见这寂寥午后,外面也是空空荡荡,只有远处青天蔚蓝。

  山风吹过,隐约传来了后山的竹涛声,却不知怎么,反更是增添了几分寂寞之意。

  青云山,通天峰,后山祖师祠堂。

  这里一如往日般寂静肃穆,高大的祠堂依旧耸立,周围树林青翠如故,仿佛前些日子在青云山上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大战,对这里一点影响也没有。

  除了少了一位打扫的老者,还有那昏暗神案上,无数牌位之间不起眼的一个地方,多了一个陌生而空白的灵牌。

  林惊羽默默跪在那个空白灵位之前,披麻戴孝,面前放着一个火盆,桌子上供着两根白烛,三支细香,袅袅轻烟,轻轻飘起,不久便融合在其他供奉的香火之中,再也分不开了。

  林惊羽面有悲伤之色,嘴唇紧紧抿着,木然跪在地上,将手中一叠纸钱慢慢投入面前的火盆里,看着他们渐渐卷曲变黄,渐渐化为灰烬,然后再慢慢投入新的纸钱。

  间中,他不时抬头望向那个空白灵位,将这个老者灵位放入祖师祠堂,是青云门掌教道玄真人一人独自坚持的,其他长老都不同意,只是青云门掌教向来权重,加上道玄真人一举击败兽神之后,声望更是一时无两,众人见他坚持不退,也只得随他。

  只是虽然此事出乎林惊羽意料之外,但接下来的事,却更令他惊讶,道玄真人竟然将一个空白灵位放入了祖师祠堂,为此,林惊羽甚至大着胆子向前来祭拜的道玄真人询问,不料道玄真人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,便将林惊羽驳了个哑口无言:“那你可知道他的名号么?”

  林惊羽目瞪口呆,他虽然追随这神秘老者修行十年,但关于这位前辈的身份,老者却从来也不对他吐露半点,此刻要让林惊羽说出什么来,他却真是无计可施了。只是看道玄真人的模样,显然是多少知道一些这位老者的事情,但他却并无意思吐露。林惊羽虽然心中疑惑,但终究不敢对掌教真人太过放肆,只得默然退下。反正在他心中,这位老人虽然牌位是空,但音容笑貌却刻在他的心中了,丝毫也不曾消退。

  前山公祭,他也曾去参拜过,只是他始终觉得,那里有无数弟子祭拜,可是这位前辈,虽然身怀绝世之学,却这般静悄悄地离开人世,他无论如何也要为他送终,而道玄真人似乎也默许了他来这里,为这位老者清理后事。并且他以掌门之尊,不顾门下众多弟子惊愕目光,时常来到这祖师祠堂内看望这位老者空白的灵位,由此引起众多猜测,这却是林惊羽管不了的。

  此刻,他背后突然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,数日来,林惊羽已经将这脚步听得熟了,一听便知道乃是道玄真人。

  他起身回首,低声道:“掌门。”

  道玄真人缓缓走进了祖师祠堂。

  祠堂里灯火昏暗,虽然林惊羽一直待在这里,却也一时看不清道玄脸色,只模糊看见道玄身影,站在阴影之中,默然向着他身旁那个空白灵位看来。

  不知怎么,林惊羽看着那个黑暗中模糊的影子,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,但是到底哪里不对,他却又说不出来,只是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跳,隐隐有些紧张。

  “他,还好么?”道玄真人终于开口说话了,他的声音显得颇为低沉,有些沙哑,又似在隐隐使力,压抑着什么一样,和以往他的口吻大不一样。

  林惊羽心头更是疑惑,但还是回答道:“弟子日夜为前辈守灵,按时焚香,不曾怠慢的。”

  阴影中的那个人影动了一下,缓缓道:“他有你如此尽心为他送终,也不枉他教诲你十年了。嘿嘿……”他笑声冷冷,在这个昏暗的祖师祠堂里竟增加了几分阴森之意,“也不知若是我死了,又……”

  他突然住口,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,林惊羽自然也不敢多话,垂手站在那里。祖师祠堂里陷入了一片静默,片刻之后,道玄真人道:“你先出去一下吧,我有些话,要单独对他说。”

  林惊羽怔了怔,应了一声,道:“是。”说着,迈步走了出去。

  一走出祖师祠堂,站在阳光空地之上,林惊羽登时觉得精神一振,这才发觉,刚才在那个祠堂里面,竟仿佛有种压抑的感觉。

他在这祠堂周围空地上走了一圈,等了小半个时辰,却仍不见道玄真人出来,正奇怪时,回头却看见一个背影消失在前方那条通向幻月洞府的小路上。自大战结束后,幻月洞府再次成为了禁地,能进去的,自然只有道玄真人一人了。

  林惊羽向那里张望了几眼,摇了摇头,回身走回了祖师祠堂里。他走到那个空白灵位之前,只见那灵位之前,重新插上了三只细香,而前方地上火盆里,似乎又多了许多灰烬,似


乎是什么人在这里又烧了一些纸钱似的。

  林惊羽寻思片刻,缓缓抬头,只见那空白牌位依旧安静地站在那个僻静的角落中,沉默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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